2014年4月2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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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或紮根?北部都市阿美族河岸部落的居住議題



漂流或紮根?北部都市阿美族河岸部落的居住議題

◎阮俊達

我姓黃叫日華 家住那新店市
碧潭橋的北邊 溪洲路的蕃仔寮
沒有那個Sulafu 那個roma’
Ka-siniadaen
石棉瓦 Ku roma aku’
沒有那柏油路
O haya ka no tao,
Teng-teng han nanay si no suda,kawakucu
kadit-kadit-kadit sanay.
──黃日華〈溪洲路的心聲〉

這首溪洲部落居民黃日華口中哼出的歌,歌詞大意是:「我家住新店市碧潭橋北邊,溪洲路的蕃仔寮,是那種沒有水泥蓋成的房子,真的很心酸。我的家屋頂是石棉瓦,而且那裡沒有柏油路。別人都有車代步,而我的腳上卻是那種佈滿泥巴、髒兮兮的鞋子。」溪洲部落這類位處都市邊陲、後天形成的原住民部落,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社會變遷過程中產生、面臨何種居住正義議題?未來可能的出路又在何方呢?

都市邊緣的河岸部落

台灣社會自1960年代後期開始,由於工業化與經濟發展,導致傳統經濟結構產生巨大變化,形成人口大量集中於都市的現象。原住民同樣無法孤立於整體社會變遷之外,原鄉部落逐漸被納入市場經濟體系中,傳統農作、狩獵或捕魚等生計方式難以供給生活所需的現金開銷,使得許多原住民陸續從部落遷移至都市謀生,而被稱作「都市原住民」。如今,共有23萬名原住民設籍在都市,佔原住民總人口44%;在這當中,尤其以居住在花東、被政府歸類為「平地原住民」且缺乏保留地維生的阿美族人數量為最多,以新北市為例,48,710位原住民設籍人口中,阿美族都市原住民便超過三萬人(註一)。

阿美族都市原住民早期主要從事板模、採礦、遠洋漁業等所謂「最高、最深、又最遠」的底層危險工作,至今也仍大多仰賴體力勞動來營生。然而,都市雖然比原鄉有更多工作機會,卻同時有著較大的支出開銷,勞動收入嚴格來說也不算太高;不適應資本主義下的儲蓄、積累,更是都市原住民經濟能力難以提升的原因。種種因素,使得族人並不容易在都市購屋、租屋,從事營造業的溪洲部落長輩經常戲稱:「我們蓋了都市,卻被都市趕出來。」

是故,三十多年來,北部都市阿美族人受限於經濟條件,總習慣運用自身具備的造屋技巧,依循傳統習慣在都市中打造自己的社區(或以社群形式表現)。這些族裔型的都市社區或社群普遍位於都市邊緣角落,例如土城海山礦坑附近的頂埔社區、汐止的山光社區與花東新村、新店小碧潭社區與包含溪洲部落在內的數個溪畔部落、三鶯橋下的社群及樹林西川里社區等等。其中,最具原鄉文化特色的,當非新店溪畔及大漢溪畔十來個河岸部落莫屬。

以位於新店溪旁、捷運小碧潭站對岸的溪洲部落為例,1979年起,幾位從花蓮玉里來到台北從事板模及水泥工作的阿美族人發現這塊河邊荒地,依著逐水而居、以河海為冰箱的傳統智慧,開始搭建Taluan(阿美語「工寮、菜園和抓魚的地方」之意)暫居。隨著建材蒐集、協力造屋的進行,鐵皮屋取代了木板工寮,漸漸有空間將親友從原鄉集體遷移至此。於是,Lom'a(阿美語「家」)逐漸完滿,一個Niyaro'(阿美語「部落」)就此座落於都市邊陲;當第二代、第三代陸續繁衍、成長,溪洲部落就成了居民不分老少口中的都市故鄉。在這裡,族人複製原鄉的空間型態(開放的廣場及聚會所)、經濟生活(捕魚、採集、畜養動物)、勞動配置(分工互助與分享)與文化傳統(年齡階級組織、頭目制度與豐年祭),雖是邊緣人,仍發揮了族裔互助的特色,形成強烈的我群認同意識(註二)。

面對迫遷:家是與土地的連結

2007年,台北縣政府「大碧潭再造計劃」為了重劃行水區、整治河川,決定積極拆遷溪洲部落等數個位於新店溪畔的阿美族都市原住民部落;也差不多是在那兩三年之間,三鶯部落、小碧潭部落、崁津部落、撒烏瓦知部落等北部阿美族河岸部落陸續遭到迫遷,一系列抗爭在社運、學界、藝文及原住民團體奔走聲援下,引起各界關注,也讓都市原住民的居住議題又一次浮上檯面。

扣除個案中的行政程序瑕疵不談,純粹就現行國家法律的角度觀之,溪畔都市原住民部落確實是不合法的違章建築;然而,若從原住民族傳統習慣法甚至是自然法的角度加以思考何謂「法」此一問題,則不同法律觀衝突、競合下,先於中華民國政權及法律而存在的阿美族傳統土地使用觀念是否必然「違法」,不無疑問。若是加上對居住權此一基本人權的考慮,從居住正義的角度出發,是否河岸部落應該被拆遷、或者有更好的爭議解決方案,都值得再三思考。

或許有人會問,政府部門不是已經興建三峽隆恩埔國宅,優先安置河岸部落居民了嗎?然而,對於溪洲、三鶯等部落多數居民來說,住進國宅,一來意味著必須按月繳交租金,加重經濟負擔;二來國宅以公寓形式興建,欠缺公共空間,將使族人間的情感連結、集體活動受到限制。日本建築學者延藤安弘即認為:「溪洲部落與河對岸的現代高層住宅形成對比…營造很好的生活綠地空間,有著綠色植栽打造的圍牆,漂亮的生活空間。水泥國民住宅幾乎沒有半開放式的空間,提供給居民活動;溪洲部落有著半開放式空間,這是生活不能缺少的場域,可以吃飯跟聊天。居民經常聚集的空間裡,有著多樣的故事發生。」(註三)

完整的部落環境空間、力求恢復傳統文化的部落組織、固定舉辦的大小活動與傳統祭儀,正是社區團結的來源,緊緊地連繫起溪洲部落裡每一位居民。也就是說,家不只是「房屋」,更是和部落、和土地的連結。若與河岸養育生命的土壤斷裂,部落便不是部落了。

埋石儀式(Patektek)以後,出路在何方?

正因為河岸部落對於族人有如此重要的意義──是都市故鄉而非城鄉遷移中臨時棲身之所,所以在2007至2010年間,北部數個阿美族河岸部落陸續串連抗爭,其中尤以三鶯部落最為激烈:部落即使遭到怪手無情拆除,居民仍堅持在瓦礫堆上搭帳棚繼續居住,並全體落髮表明捍衛家園到底的決心。

跨部落聯合自救會、學者學生組織後援會相挺、公民記者與大眾媒體廣泛報導、藝文界及社運團體聲援,加上幾次選舉時政治事件的推波助瀾,使得都市原住民的居住議題受到廣泛注目,終於讓新北市政府和桃園縣政府先後承諾緩拆,以協商的方式試圖解決爭議。

在幾個部落中,同樣是溪洲部落最早與政府部門、台大城鄉所規劃團隊找尋到可能的出路:由於河堤整治,部落仍必須拆除,但縣府同意在原部落後方五百公尺處、水利局的土地上興建由族人自行設計的「溪洲阿美文化生活園區」,待入住後再拆除原部落。2011年,新北市長朱立倫在上任後承諾將持續推動溪洲部落成為「都會原住民的社會住宅」,並迅速在新北市都委會通過「新北市溪洲原住民專用區都市計畫變更案」,解決土地使用上的問題。眼前最後關卡只剩下數千萬造屋的經費缺口。

為此,溪洲部落耆老、新店市總頭目萬福全號召族人在2011年3月5日舉行部落埋石儀式(阿美語Patektek):一方面做為部落建立35週年的紀念活動,邀請各方親友前來一同慶祝;另一方面,部落耆老返回花東原鄉移靈取石後,在新部落預定地進行邦查傳統埋石儀式,更是團結所有族人一同向外宣告,將在此處安居樂業、永續生根於台北。

截至目前為止,新部落的興建經費尚沒有下文,居民仍然居住在溪洲部落原址。究竟溪洲部落能不能成為非國宅式的「原住民社會住宅」,使其餘河岸部落可仿效相同模式,長久解決居住問題,這仍是有待持續關心的。

在哼出〈溪洲路的心聲〉這首歌的將近三十年後,黃日華最近告訴我們:他又創作了一首歌,歌名是〈完美的溪洲路〉,歌詞尚未完全確定,但使用的語言幾乎都是阿美語。歌詞大意是說:溪洲路是個很好的地方,我感覺溪洲路就是一個完美的地方;溪洲路靠近河邊,所有的人們不管男女老少,我們每天都一起去網魚,你撒網,我拉網;我就住在溪洲路,歡迎來這裡找我…說著說著,頭髮已逐漸稀疏的黃日華,瞇起眼睛,口中哼出了愉快的旋律……。(田野筆記 2009.7.3)

(原文刊登於《台灣人權促進會季刊》2012秋季號,頁20-23)

註一:
完整數據請參考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網站上所公布的「原住民人口數統計資料」,網址:http://www.apc.gov.tw/portal/docList.html?CID=940F9579765AC6A0

註二:
關於阿美族都市原住民的勞動史、家園打造史以及文化、信仰生活,請參考楊士範自2005年起出版的一系列著作:《礦坑、海洋與鷹架》、《阿美族都市新家園》、《飄流的部落》、《聽見「那魯灣」》、《成為板模師傅》、《阿美族都市教會》。

註三:
引自台灣立報,〈日學者讚溪洲為新住宅典範〉,2011年3月7日,記者李宜霖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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